约稿一篇;欢迎约稿
编者按:以下系列漫画均为一位库兰塔漫画家的独立创作,其中事件、场景、人物均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刊物中所展现的部分均为节选,若想阅读全本,请登陆官网支持正版。
【一】 英雄
(资料图)
“暴……雨……”
握笔的手,笔下的纸,一样的苍白。朱红的钢笔,漆黑的墨迹,一样的刚硬。最后一笔,少女的指节已发青,笔尖渐渐地颤起。用力、用力啊暴雨,难道你举盾时也要抖个不停?握笔处几乎要出了凹痕,可笔画的最末,仍然抖出了一缕乱发。
她把笔松开,又握紧,但这次用上了五根手指。那笔画末端的扭曲,在她眼底成了烧灼的一丛黑荆棘。萨尔贡荒原上,王酋们用它处死叛徒—
亦或者,没用的奴仆……
“没关系的,已经很棒了。”
“咔嗒”一声,色彩温暖的笔盖扣住了冷笑着的钢笔尖。一只大手轻抚她的头,她闭上眼,看到黑荆棘的灰炭催熟了一树鲜亮的苹果。
“博士,我的手还是……”
“不用担心,只是会对精细工作有些影响而已。”
他用手背贴上她的手指,不规律的颤抖清晰可感:
“日常生活的话,会没问题的。”
她希望他没有骗人。他从来不骗人。
“比起这个,有人还要感谢你呢。”
她仓皇抬头,偌大的办公室中仍只有她与博士二人。她忙问是谁,就听三声轻俏的叩门。
“请进。”
这是暴雨第一次与晓歌在战场外见面。她仍是一身行动服,袖口与领口收得紧紧,肩膀微微缩着,头也稍低,视线在办公桌前的瓷砖上游移,局促不安像孩童第一次离开母亲的怀抱。来到桌前时她左手掐着右手手肘,而暴雨则把自己的双手藏在桌下。薄薄的白窗帘间,阳光像猫儿一样地嬉戏。两个害羞的人,都逆着光,沉默在影子里酝酿。而她们的博士轻笑一声,一手握起晓歌的右手,一手握起暴雨的左手,像幼儿园里调节矛盾的阿姨,又像孩童来到花园里,把两片洁白的花儿叠到一起:
“握个手吧,你们可是过命的交情了。”
二人都笑起来。晓歌询问博士能否让自己与暴雨单独谈谈,而他欣然应允,目送两个小家伙走出办公室。他未想到的是,这一次握手与他无意的调笑,会在未来成为两个沉默者鲜活友谊的基石。那时他一只眼睛看着干员们的心,一只眼睛看着罗德岛的未来,双目炯炯,志气昂扬,而比起前者,那更广阔的天地更让他心潮澎湃。
她们走后,他又立即钻入文件堆中。钟表太粗糙,他几乎是用咖啡漏勺计量着工作时间,在心底把它们切成比纸还薄的一片片。刚才与暴雨的对谈已经过去了近两分钟。他当然不会认为这是浪费,但生活的液压机正缓缓往下,那过去消弭的必将压缩到后方。十分钟后暴雨返回时,钢笔的墨管已接近干涸。她听见笔尖干涩的叹息,在博士换过另一支笔时,她自告奋勇要帮他灌墨。面对她颤动的双手博士稍有犹疑,可随即便意识到她的勇气该来自于方才与晓歌的对谈。倘若一场清雨能浇青探头的苗,他又何必画蛇添足地添上雨棚?
墨瓶,钢笔,她郑重地接过。旋开的笔身轻轻放好,那五根手指随即盘上笔端,送着笔尖慢慢浸入墨盒像骆驼小心翼翼俯身饮泉。她感到手上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像方才被晓歌握住时那般,让一切进行得有惊无险。
可就在她把笔抽出的那一刻,她紧绷的手又一次颤抖,闷声一响,无法控制的力量捣翻了墨瓶。尽管在第一时间扶起,可流出的一小汪墨水已开始恣意生长,并在纸巾到来前晕出一大片狰狞的黑荆棘。她一阵晕眩,感到黑色的枝杈刺破纸巾扎进指掌。
方才的谈话中,晓歌既向她道歉,也向她道谢。“您是为我挡住炮弹的英雄”,她握住她因弹震而不住颤抖的手,“所以,请您今后也相信自己的力量”。
错了!错了!她不是英雄,她连墨水都上不好……她紧咬着嘴唇来到博士眼前,把勉强灌满的钢笔递上。这次她已无力掩饰手上的颤抖,阳光在笔身上蹿下跳。一句道歉正要滑出口,笔却已经被接过,紧接着是博士例行的轻声道谢。
“欸……?”
“怎么了么?”
“您没有……听到什么吗?”
“没有啊。”
他合上上一支笔的笔盖,温和地看向她:
“比起手头这支,还是你这支用得顺手些。有支好笔,工作也会更顺利些吧?”
“唔.....嗯.......”
“谢谢你了,暴雨。”
博士到底有没有听到那一声闷响,这一个问题让暴雨困惑了一整天。晚饭时她端着餐盘朝餐厅西北角走去,一路上仍为此纠结。落座后她刚要咬第一口面包,却忽然发现本该空空如也的对座有了一个人。
视线交错的刹那,两个惯于独处的女孩几乎是同时拿起自己的食物,同时道歉,可在要迈步离开时,却都又默契地停住,在有些尴尬的微笑中坐回了座位。她们各自享用着自己的食物,然而又不时朝对方瞥。暴雨吃的是标准套餐,而晓歌只有一份冰淇凌。很快,她的杯中响起勺子剐蹭杯沿的沙沙响,却迟迟不肯离开。
“以后若有些烦恼,或许您可以从我这得到些陪伴?”早晨的谈话中她曾这样与暴雨说过,而很显然,内向者对情绪的感知是那么敏感。但问题是,如何开口呢?她用叉子轻敲着小碟,忽然有了答案:“晓歌....女士,您听得到这声响么?”面对这个奇怪的问题,晓歌点了点头。暴雨将叉子竖直摔入盘中,又重复一遍问题,得到了重复的回答。她心中已有了答案,一个老套,她却不得不接受的答案。可她仍向晓歌抛出了心中疑问,希冀着能得到一个别样的回声:“或许,他可能真的没听到?”
她用的是问句,可坚定的语气就像一根桩子打进了暴雨的心。暴雨把叉子往面包上一叉,身子随即前倾。晓歌的双眼虽还含着笑望她,剐蹭冰淇凌杯的动作却加快了:
“博士他啊,一工作起来,有时候是什么也听不到的。”
“毋宁说,他并不关心这些杂音。”
“他工作起来,就像一堵墙矗在那儿,来多少任务都能应付。好几次我陪着他熬夜,我都快睡着了,可他一杯绿茶,几滴薄荷液,就那么撑到日出,躺一会儿又强撑着自己醒来......我不知道一个学者的体质怎么撑得住?”
她说着说着,手上的动作便停了,睫毛轻垂下,一段忧郁的光影碎在鹅卵石似的水亮的眸子上。
“守卫却比被守卫的人睡得早......我说这些,您会觉得我很没用么?”
“不,当然不。您的眼前,还有个连叉子都拿不稳的人啊。”
她苦笑着,看面包上的叉子缓缓向一边倾斜:
“倒不如说,在他那样坚实的人身边,就是很容易犯困啊。”晓歌轻声附和。暴雨犹豫一下,试探着问道:“晓歌女士,等会儿能陪我去训练室么?”“训练室”这个名字让晓歌眉头轻皱,可她很快答应下来。她知道,内向者的心思总像没有规律的潮汐,经了碰撞就要日夜颠倒,所以她无条件答应、无条件追随,直到暴雨要求,她用全力攻击她的盾牌。
可看看她的手!那已不再是战马刚硬的前掌,而似久经伤寒磨折的卧病老马,忽然在带着死亡光芒的秋阳照耀下,嘶鸣着要求一场酣畅的狂奔。她再三确认,而暴雨再三肯定。她举起盾牌已须借地发力,将它凭空拿住时几乎是人跟着盾牌动,晓歌都能听到她牙关打战的声音。终于她贴地摆好架势,而晓歌侧身,分腿,前倾的身子与左腿绷成一条直线。一声短促的“呼”,一记鞭腿就已到了盾前。暴雨控制着自己的双眼不因恐惧而闭上,可直到她的鞋尖停在眼前,她都未看清她的动作。
“呼......”
晓歌轻轻收腿,叹息说:“您不该勉强自己。”
“这不是勉强!”
她拽起盾牌快步向前,可晓歌只轻轻一记手刀打在盾沿,盾牌便带着她砸到了地上。
“我很抱歉,但它对现在的您来说......太重了。”
“若您想要我陪练,或许再接受几天治疗会更好?我会申请让博士和医疗干员沟通.......”
“不!”
岩层间有一棵倔强的树横空出世:“凯尔希医生救了我的命,博士救了我的心,我请求您,不要再为我去劳烦他。”
“可若您因此受伤,博士不也要受我叨扰?难道,他会放任他的助理受伤不管不顾么?”“助理可以有很多个.......”“可您只有一个。”
她上前一步,将暴雨颤抖的双手攥在手心,那指节上有着血汗堆成的硬茧:“我能否为您讲一个故事?就一个。”病马嗅着阳光的味道,在羽茅草飞扬的沃野前停住了脚步。晓歌打开训练室的窗,窗前有一长条沙发凳,她就让暴雨在那儿坐下,枕着自己的肩膀。
“您知道,为什么您会突然被博士派去掩护我么?”
暴雨摇头。她随后将一个家族的故事娓娓道来。这个家族的大族长用了一百二十年才幡然醒悟到自己繁荣兴盛的族脉只是炮火上的一叶浮草。在家族最年轻的成员于两大国的互相倾轧间死伤过半后,他决意将自己在军队与军火产业中的苦心经营连根拔起,并将其视作人生中最后也是最伟大的事业矢志不渝地推行。
然而他忘了,在一架行将失控的马车上,车夫与螺丝钉没有一点差别。他劝告、命令、勒令各子弟放弃他赐给他们的军衔与产业,而用尽血泪书写的文字于收信人不过一场大些的风雪。在一次家庭聚会上,他坐在“王座”上握着权杖,那老檀木上包的金子已渗透他的汗,而它的继承者却率领他的“族群”——他们进门仍穿着河狸军大衣挂着满胸勋章甚至连帽子都不愿摘下——如一堵毛茸茸的城墙在他眼前躁动。他们决裂,对立,在刀兵相向之前,老族长铁石磨成的心却不合时宜地泛起最后一丝亲情:他邀请所有还愿意听他讲些话的族人们,再聚最后一次。
而罗德岛,正是这一次大聚会安保行动的负责人——因那位族长已不再信任任何老侍卫。
他们事先得知,绝大多数族人,包括那些“分裂分子”都到场了。老族长对此欣喜非常。而他的贴身侍卫晓歌也根据多方研判,认定这夜并不会有大规模袭击发生。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那老人的照片时,我就不想带任何武器了。他的模样......他被武器当成武器,一百二十年的斗争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可怜他,那分明只是个军火贩子。或许是因为博士曾告诉我,无论拥有怎样的过去,‘未来’总是值得开拓的吧?”
“而也就是博士,让我误以为,那个家族里的人也都有他一样的心灵。”爆炸发生在晚七点,正是宴会正酣时。没有人发现,那些“分裂分子”已躲进老宅安全屋——他们孩童时,老族长带他们捉迷藏的地方——而炮弹就已破窗而入。她浑身上下无一点防护,在第一轮炮击中就伤痕累累。她努力拖着昏迷的老人撤退,然而一群撕掉军徽的军人闪电般突入废墟,将她与几位受伤的干员团团围住。
“博士本不该介入这次行动的。那时候,他本该在听乐器小组除我以外的几个人的演奏。”
“可是我为了不带武器,把我的口琴和我的组员换了。”
“很遗憾,他发现了。但其实,要是演奏演奏着口琴里突然弹出一把刀来,是谁都会发现的吧?”
“在炮击发生前,他做了他能做的最好部署——让你从门口到我身边来。”
“所以军人围上的时候,您就如同一个英雄一样,冲出来,把他们全打倒了。”
“英雄”这个词,叫暴雨身子一颤。
“可我没想到,您会用盾牌去接第二轮炮弹......”
晓歌轻轻抚弄暴雨的发丝,让她的头枕着自己的肩:“您不该,不该替我抗下那一击。倘若灰飞烟灭,也不过我自作自受。”
“可要博士抓着我的肩膀朝我含着泪怒吼,我.....我和您一样,都不想对不起他,也都想为他做些什么,可到头来,我们似乎都要搞砸,又为了不被他发现而做得更糟糕.......”
暴雨喃喃道:“多像小孩......”
“是,在他面前,我们都好像孩子。他甘愿忍受我们带来的麻烦,可要我们受伤,他不愿意。”
“那么您呢?您也是像我那样,因他的话,而想去冒死接住那些炮弹么?”
暴雨似乎想到什么,呆住了。博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每天这个点,他都要提醒还在坚持训练的干员们去吃点东西。他半个身子探进门,说:“夜里就休息会儿吧,别把自己逼太紧.......”
一只灰色的蝶儿从老马的病躯上跃起。月亮照她的翅膀,结出晶莹的霜。她扑进他怀中,泪眼朦胧。她问他,记不记得一本漫画,是他与她一起看的。在那大团圆结局里,横空出世的英雄单盾接大炮救了所有人,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她为这蹩脚的故事堕泪,而他抚着她的头对她说:“‘把自己的力量奉献出去,这样的英雄,暴雨也可以当啊。’”
“您是这么和我说的。可当我挡在他们前方,我只是在想,我要听博士的,不能让他们受伤......您告诉我,我是个‘英雄’,还是‘孩子’?”
博士怔怔地望着她,倾下身子,用她颤抖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你不必是谁口中的英雄。”“做英雄,需要一些代价。”
他眼底淌过悲伤的细流,声音却愈发轻柔:“而我不希望,那会是你幸福美满的生活。”“我说得对么,大英雄?”
(完)
下面是少年漫画周刊最爱的Q&A环节:
Q:您在构思这一章节时,是否有参考您生活中的人。
A:唔......有。
Q:方便说说是谁么?
(沉默)
Q:下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一个各方面都尽善尽美的主角无法提供足够的戏剧张力。在之后的创作中,“博士”这一形象会否有所调整?A:会的......
Q:您听起来很不情愿,是觉得他不应该变得“残缺”么?(沉默)
Q:下一个问题。有读者来信称,将舞台局限于“罗德岛”舰船有损场景的丰富程度。在接下来的创作中,您是否会将舞台扩展到泰拉的各个角落?
A:我尽力。
Q:好的,感谢您的回答,本次Q&A环节到此结束。如果想了解后续剧情发展,请继续订购刊物或登陆官网支持正版。
【二】乡
“我曾在陌生人中间作客
在那遥远的海外
维多利亚 那时 我才懂得
我对你多么挚爱。”
在苇草给自己的代号添上“焰影”二字后的一段时间里,为促进对这位干员的新面貌的了解,博士就将她任命为自己的助理。无外勤任务的日子里,她不带法杖,不着战装,一袭白裙别一朵新裁的康乃馨,坐在靠窗的沙发下轻读着诗句,长发在夏日风中飘起,像金丝雀飞舞在雪白的原野。
她的神容也不同以往。那种安闲、恬淡,足以让最好的僧人自相形秽。然而她的眉上还绣着维多利亚的青山,凝神望远,眼底还是收割过的麦野里秸秆浮动的池塘。与“苇草”相比,她更坚硬、高大,因而影子也更长,更浓,叫望着她的人难以捉摸。
一日小歇时,博士问过她的诗歌。那诗句中有他听得懂的语言,也有塔拉人之间的暗语,而抑扬顿挫间传递的情感却无需语言,一个眼神、一种气味,一个不自觉的动作,便能将它烟青色的面纱揭得一干二净:乡愁。
“你在想家么?”
“这片大地上无人不想。”
“你的家在哪?”
“如果我回答维多利亚,您会不高兴么?”
“你问出这个问题,不就代表你不在乎我的反应么?”
“恰恰相反,我知道您想听到我的心声。”
二人相视一笑。杯中蒸腾的薄荷香熏醒了一个半梦的午后。
“那么,你想回到维多利亚么?”
“那不会取决于我想不想。”
“哦?”
“总有一天,塔拉人的血会淌到我脚边,亦或者,他们刀下的尸骨会滚来,呼唤我回到我姊妹的身边。”
博士哑然失笑:
“大可不必把自己的家园说得这么可怕吧?”
而她坐直身子,声音平静:
“这不是意指,博士,这是历史。”
“可你在谈论的是未来。”
“一只眼睛望过去,一只眼睛望未来,这样才走得稳些吧?”
博士轻轻点头,
“这没错,但……”
苇草第一次见博士端着茶杯斟词酌句的模样:
“总有一只眼要看着现在吧?上次你不辞而别,要不是办事处人员主动联络,我还以为你.......”
他没说下去。苇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她不会知道,那天她走后,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望着那封薄薄的告别信直到旭日初起。他早已习惯于把生活如那支朱红色钢笔般紧握在手心,却未料想它还会如泥鳅般钻出,把嘲弄的泥水泼上他面颊。每一次干员的出勤,都会让他变成放风筝的人。拼命地握持,努力地把控,乃至与天南海北的风殊死搏斗哪怕双手鲜血淋漓,都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叫那些五颜六色的鲜活的风筝们,能安然无声地落地。
窗外掠过的青翼羽兽将他的思绪托得更远。那是晓歌新领养的宠物,比起它铁一般傲硬的心,那一对棉花糖般柔软的翅膀还显得太无力。可它俯冲、飞起,矢志不渝,直到最近,已能在舰桥上盘旋两个来回。晓歌并不怕它逃离,因它到底还是只鸽兽。可苇草,她的血脉是桀骜的红龙,毫无疑问,他希望看她高飞,可心中,却不愿她远走。
毋宁说,他不希望身边的任何人远走。
一杯薄荷茶已见底,可他还觉得有些困倦,便往鼻中再喷入一记雾剂。休息时间结束,他不该再为胡思乱想分心。而在再度扑入工作前,他听到苇草的一句问话:“博士,我能问您一个问题么?”“请说。”“你的故乡在哪?”
他随口告诉苇草,他会考虑一下再回答。而这一考虑,却在一下午工作的尽头绵延成长长的日落大道。
黄昏是回忆的Golden days。当朦胧的光线洒满熟悉的空间,秒钟每走一步,都好像驮着千百个日夜。在这种时候,人们会更清晰地感知到,回忆是时间与空间的交集,透过一面看不见却真切存在着的棱镜,再日常的景物都能折射出千般万般情思。
而博士,他看到办公室被推倒、折叠,平整成一条道路,叫他向着远方沉沉的落日走去。故乡,故乡。他默念着这词句,无数段画面如飞鸟般掠过身侧。有些是干员们为他讲述的故乡,小桥流水下还有绵延千里的海底城邦;有些是他们带他到过的地方,烤串、生鲜与果酱,在时间的锅中呛出更鲜明的味道。可终究,他只是与它们擦肩而过,就像在某个怡然的傍晚吹过了一阵晚风。
故乡,故乡。苇草的诗句中,曾有诗人痛呼,他在地图上找不到它。可博士,他在回忆中也找不到它。
可他是博士,他不能不给那信任他的人们一个答案,从前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今后也该是这样!......
然而苇草温暖、柔软的尾巴绕着他的腰际,那为毁灭而生的火照着他的心如母亲的爱抚——尽管他再也记不起那是什么滋味。说吧,说吧,孩子,说你不知道,至少在这篝火边,还有一位流浪者愿听你说话。
“我.....”
“我不想知道。”
如丝秋苇在落进池塘的前一刻盘旋飞起。苇草微微一怔,听他说:“我是罗德岛的博士,这里是我的家,这还不够么?至于故乡,那,终究是故去的。”
“那若真是这样,您为何听得懂乡愁?”
她含笑望他,眸中仿佛有翠鸟飞出,轻啄他绷住的脸颊。
“无论塔拉语还是维多利亚语,您都能听明白,不是么?诗句可是打开人心的钥匙。”
她的大尾巴将他再度拉近,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是您告诉我,应当接受真实的自己,大胆说出自己的心声的。那您现在,又在害怕什么?”
她捧起他的脸,那一双翠眸右眼映着火光,左眼映着暮光,他感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正融化。
“说吧,博士。”“您故乡的名字是——”
“我不知道......”
破碎的暮光如顽童手中的糖晶纷纷洒下云层,他轻垂下头,二人的前额几乎贴在一起。
“您不知道?”“没人和你说过么?至今,我的记忆不过两年。”
他用诵抒情诗般低沉的嗓音,将自己苏醒的经历长话短说,并以无奈的叹息收尾:“我向许多人问过过去的事情,可他们都不开口。”“哪怕,是我以为我最亲近的人。”
“您还想尝试么?”“如果有机会,我会尝试。但,那已不是首要的任务。”
“寻找记忆是对自我的追寻,它能说是任务么?”
“可我已经习惯于用咖啡勺计量我的生活。比如,离下一次工作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您太累了,博士......”
“所以就请让我休息一下,好吗?”
他的尾音轻颤,而苇草拥他入怀,把他温柔地放倒在自己的尾巴上。
“是我打扰到您了么?”“不,是我要感谢你。”他横着手臂挡住双眼,仁厚的黑暗拥住气息,让它重归平稳:
“你给我添了一个我还无法解答的问题。”“而我生来,就是为了给一些大问题找答案。”
“至少,我那不知名的过去给我的任务是这样......”
苇草的手指封住他的唇。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这房间能暗一些,再暗一些。在包裹一切的昏暗中,只有她尾巴上一束火光与影拥吻。她看得愣住了:影子温柔地盖着火光,又留给它跳动的空间,让她回想起无数部影片中,阴影中的妻子走到灯下,为挑灯夜战的丈夫披上的外套。
她又望向博士,看到他久久紧锁的眉终于舒展开来。窗外的夕阳正坠下地平线,人间将跃过分割黑白的雪线。可黑中并非空无一物,那儿还有仁厚黑暗的地母,而博士正向她奔赴。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她似乎明白了,眼前的流浪者能如此宽容、博大又不顾一切的因由。他的故乡是一片黑,一片不可言说,从没有一束光能从过去投来将他照亮,他只得前进,前进,无论是向前的大步还是被拖行着的蹒跚步履,只有脚踏实地地前进,才能让他获得寥寥几许光线:你是罗德岛的博士,是救人的天使与杀人的机器——哪怕其中的一些会灼烫这本该在黑夜中呼喊的孩子的眼睛,他都照单全收,以大地的仁厚与饥汉的贪婪。
而很幸运地,他找到了一盏长明灯——他的罗德岛。
但也很不幸,它只给他一束光,却不给他伴侣。
她忽然想起一段久远的民歌,那属于阿斯兰与德拉克间已尘封许久的历史。史书会被篡改,遗物会被掩埋,只有声音,在烈火烧遍的时间的荒野上开遍,稚拙而顽强。那首歌谣本身仅仅是对过往和平岁月的追忆,可令人瞩目的是,它用三种语言写成:塔拉语,古维多利亚语,以及芦苇那轻盈悠扬的细语。
从芦苇管中穿过的风声,与黑暗一样不可捉摸。可就在这不可捉摸间,未来行将随着族群分裂的两种语言表达出惊人的统一。那是未有仇恨的年代。而她相信,即使两族能够在某种奇迹中弥合,也再难以创造出那般歌谣。
而博士亦是同样:即使他吐纳再多人的真心,领悟再多不通语言的诗句,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体味那从黑暗中来时无限的混沌与惶惑。他孤独,而甚至不自知,甚至看不到自己终将独自走在落日缤纷中,影子瘦得藏不下一缕风.......
可他醒了,准点,准时。苇草知道,她该放开他了。她让他起身,可尾巴反倒将他勾近。这一次,是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怎么了?”
“没有.....”
她瞥向桌上的薄荷气雾剂:
“只是觉得,您应该再休息一会儿。”
博士笑了:“你允许自己为塔拉族人以身犯险,为什么我不能允许我为你们少睡一会儿?”
“这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难道在你心目里,我会比你自己更重要么?”
他心中不再安宁,尾巴将他缠绕得更紧。窗外有晚祷的钟声,她感觉自己回到了那个童年时无力却奋力嘶吼的夜晚:“请您不要这么说。”“在您面前,我不敢自诩是您的同伴。”
“可我想,我想成为您的.......”
那两个字,她未说出口,可在视线交错的一刹那,他已明白她的心意。
“因为除您之外,这片大地上,我再找不到另外一个......”
“可你说你的家在维多利亚?”“那里是故乡,是未来的家。但现在——”
她终于仰起头,眼中是洇染着悲伤的平静:“我只有您。”
“所以,在您找到那个答案之前,能让我一直陪着您么?”“不是像影子,而是肩并肩地与您同行。”
而博士把她用双臂抱紧:“这种问题,你何必问?”“难道你没看出,比起故乡,我更在意你们——”“我的家人。”
“家人,而不要成故人。”“我只要这一点,一点就好。其他,什么都好。”
她轻轻点头,尾巴缓缓松开,却偷偷探到桌上,用火焰裹住了那一小瓶薄荷气雾剂。
但也请您,不要成为我们的故人。
(完)
Q&A:由于作者个人原因,本期无该环节。
【三】家,书
“关于与龙门的交易订单,这里的意见如下:
一. 介于交易项目多,交易内容复杂,可以向龙门方面申请延迟交易期限,贸易部在此期间要做好质量审核与安保准备。
二. 近期龙门方面走私猖獗,几件危险品一定要查清去路,消除不必要的政治风险。这项任务可以交给老鲤办理。
三. 你要的电影我托可达......”
笔尖久久顿住,碳素纸上窝出一汪清凉的墨,映出博士睁大的双瞳。他将第三行字缓缓划掉,搁下笔,向后瘫进椅子里。
“博士,是想休息了么?”星极攥着窗帘一端,玻璃外已是很淡的星光。他用挂着深深黑眼圈的眸子望东方,声音微弱:“要日出了么?”
“不久了。”“不久是多久?”“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休息时间的总和。”
博士干笑一声,向她勾了勾手:“你来。”
她执意要把窗帘拉上,灯也调暗,再快步来到博士身边。他伸出一只手,叫她握着。星极靠近时,闻到早已沁入这只手的浓缩薄荷制剂味。它冰凉、雪白,像碳素纸,像石膏,唯独不像一个健康人该有的手。他叫她伸出两指,摸他的脉搏:“摸得到么?”
“很.....紊乱......”
“还在就好。”
他的嘴角勾了一下:“这些天来,我常感觉不到我的心跳。”
“我感觉我的胸中有一只春蚕。它慢慢吃着我的血,轻轻地吐出洁白的丝。每多一根,我就觉得心被绞一下。它让我痛苦,却也提醒着我,我还活着。”
“您该遵循医嘱......”
“医嘱?”
他轻声地笑,无声地笑,笑容凝固的一刻,星极听见清脆的折桑叶声。
“上次为我做体检的医生,是絮雨。你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吗?”
“你不会知道的,我也不会知道。她走了,辞呈都未交,便走了,只给我一句‘请多保重’?......”他紧紧攥着钢笔,说到最末几乎要从朱红色的笔身上挤出血来。那种惨痛、微弱的声音,像一个气球正不可挽回地漏气:
“走吧,走吧,都走吧.......走得干净,只剩我还在这该死的报告单上涂鸦,只剩我还在给人家的订单上写给你们的信......”
星极的目光瞥向已有批示的报告,却被博士一手盖住。
“阿尔忒米亚,我能请你帮个忙吗?”他用一手扶着额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不被星极注意到:“你能,帮我占星么?”这一句话仿佛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他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等待她的回答。星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过去,他那流溢着激情号令与柔声细语的双唇,从未摩擦出“占星”这个冰冷的音调。星极不是未尝向他介绍过这门技艺。一年流星雨时,干员们纷纷上甲板聚会,一团团蠕动的阴影间,她忽然如天鹅凌波,款款来到身处人群中央的博士身边。天球仪,仪式剑,白礼裙,这一身本已优雅得叫人不敢直视,而当她的源石技艺如池塘中的鱼儿,将一泡一泡碧蓝光点从剑刃的镌刻下送入空中,盘旋、飞舞,整个甲板便安静得无一点声音。
寂静之声,该是星星的暗语。她以剑为指,向博士柔声指点着星空。他听着,不作回答,立得如流星尾迹般挺拔。在众人眼中,这一刻他们是那样般配,如同主星与伴星。而当流星纵横如夏日纷纷涨起的水道,她轻旋天球仪,星光聚起时,人们看见百川交汇的命运,在博士的眼前闪烁如一盏平平无奇的夜灯。
她问他,想了解未来的哪一面。
而他右手虚握,调笑中洋溢着所向披靡的骄傲:“阿尔忒米亚小姐,球有无数个面。”“如果未来是个球,那么我想,确认它最好的方法就是——”
他裹住她握剑的手,命运在那一刻逃得慌乱:“像这样。”
“像这样。”
如今阿尔忒米亚握着他病弱的手放上天球仪,若她不忍住,泪水该会淌满他干涸的掌纹,像一场在播种季的最后姗姗来迟的春雨。她轻念起咒文,挥舞仪式剑,一点、二点、三点,命运的光轮仍散发着它亘古的碧蓝,如天、如海,如他惊觉过往骄傲的愚蠢时,泛起泪花的眸子。
“您想要知道未来的哪一面?”
“在我说之前,你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么?”
“您请说。”“人要怎么样,才能从一个球上切出一个面?”星极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要么放弃,要么握住,这中间,好像没有回旋的余地,是么?”
“回答我。求你了。请不要说‘我不知道’。”
她认真地点头,细细斟酌,思绪荡过沙场上的多年,来到一面壁炉的前方。地上铺着软毯,茶几上有精致的点心。她的父亲在松木安乐椅上,摇着酒杯向她讲述一个占星家间流传许久的笑话:
有那么一个国王,养了一大群最优秀的占星家。治国定策间,他必先问计于这些智囊,事事按指明的未来前进,而那些未来又是如此光明。他的王国强盛,人民富足,他甚至昭告天下,自己已掌握了未来的一切可能,一切抵抗都将灰飞烟灭。
可有一天酒会时,他调笑着问自己的“功臣”们,自己的寿命还有几时,功臣们说,九。九十年么?八,七.......
这位最终倒在“功臣”毒酒杯中的国王千算万算,以为自己掌握了未来的一切,却未料到那不过是庞大的命运之轮上一根小小的横轴。父亲用酒杯轻敲她的额头,用这个笑话告诫她,未来是不可穷尽的,而它同时又是不可拒绝的。“放弃”与“握住”,这并非一对选择,或者说,在那个确定了一切的“命运”面前,人根本没有选择权。
于是她对博士说:
“对不起,博士。”
“无论‘放弃’,还是‘握住’,都是未来的一部分。‘回旋’,只是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博士怔了片刻,轻轻点头。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了未来,也没什么用么?毕竟,‘知道’也不过其中一部分。”“没错。”“这简直就和临终关怀一样.......”
他干笑两声,稍稍正色,沉声问道:“那你能否回答我,下一个离开我的干员,会是谁?”星极带着颤音重复一遍问题。星光顿时散开,浮游一阵,又回到剑上,融入铁一般的寂静。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跳较星辰的流转更快。
“没有?......”
“没有!”
星极的眼睛睁大了。她像孩童扔掉枯燥的课本般扔掉仪式剑与天球仪,直扑进博士怀中。到这儿,到这儿就好。从今往后,她不想再为眼前人揭去哪怕一丝命运的面纱了。
“你听到了么博士?再没有一个干员会离开你了。我们都会好好地陪着你,好好地,好好地.......”
她感到,博士似乎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去,或许是想抱她,可那只手却坠下去,坠下去。
“博士?......”“博士!”
“他的病情不容乐观。具体的症状我无法向你说明,但,请相信——”
即使是行走泰拉数千年救人无数的凯尔希,此刻也只能像个普通医生那般,用尽量平静的语调告诉星极:“我们会尽力。”
她向病房中瞥去,博士还未苏醒。
“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可以说。至于阿米娅那孩子,我会和她解释。”
星极点点头,在凯尔希就要关上病房门前,将博士划掉第三行的那张报告单送了进去:“这是博士刚才在写的。他不让我看,或许,是他很在意的东西?”凯尔希答应转交给他,并再度嘱咐星极要保守秘密。一回头,却看见博士已坐起了身。“把那张纸给我。”“你在装睡?”
他重复了一遍请求。“你应当好好休养。”“我活不了多久了,不是么?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副表情。”他咧嘴笑着,向她伸出手:“把那张纸给我吧。”
凯尔希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就在博士想再一次呼唤她时,一架纸飞机从她指尖轻稳地飞出,落在他惊诧的眼前。
“你让我惊讶一次,我也让你惊讶一次。如果这有助于你保持心情的话。”
“大有裨益,医生。”
他笑了笑,又伸出手来:“要是能有一支笔就更好了。”
凯尔希从白大褂中抽出一支笔,在即将递给他前又抽回手:“我不建议你在这种状态下坚持工作。”
“不,你理解错了。”
他轻轻摇头:
“工作,我已经做得太多了。现在,我只想写一些从前未写过的东西。”
“比如?”
“信。”
“给谁?”
阳光蜷缩在他雪白的被单上,钢笔头仿佛涂上了一层光润的油:“你会知道。”
漫画至此戛然而止。在博士曾经的办公椅上,阿米娅轻轻合上装订粗浅的活页本,其上有着颤抖却仍然精细动人的笔触,无疑出自她眼前人之手。
亦或者,是她记忆中的所有人拼出的有关他的故事,在一句“纯属虚构”的皮下,绣着深沉而疼痛的祈愿。
库兰塔女孩双手放在膝上,双唇紧咬,不用语言,而用眼神向她追求一个答案:“博士,到底去了哪?”
【你会知道,暴雨,当你不怀疑,不恐惧,当你大大方方地向朋友们分享你的忧喜,无碍于英雄或孩童之名】
在这之前,一只羽兽长而硬的白羽飘落窗下,它看着她,用与它的主人一般深沉的灰色的眼睛。
【你会知道,晓歌,当你在暮光沉沉的傍晚奏起竖琴,看钟楼上飞舞的鸽群,你安心地想到,其中一只属于你】
再往前,青翠的长手套抚化了经冬的积雪,早凋的银莲花儿烘开了生命,红龙送给魔王一小盆白花。
【你会知道,苇草,当你在花海中俯仰,为澄澈的蓝天下一棵金黄的银杏迎风落泪】
而这些记忆最终都如星轨,缓慢、而坚定地走到了终点
【你会知道,星极,当你走出星光,到人间去看看太阳】
她从办公桌的抽屉中抽出他留给自己的告别信递给暴雨,透过暖光,泛黄的纸上似乎还能看见他的指纹:
【可我说的一切,我都不会知道了,阿米娅】
【我更不会知道你们的悲伤,你们的惶惑,你们围在黑夜的篝火旁,悄然落泪的模样】
【若我走了,我便再不会回望】
【而我想,这些,你都会知道】
【你还会知道他们的许多事,许多我连想都想不到的事】
【你还会陪他们走很长的路,一些我从未走过的道路。】
【我对不起苇草,我没去找我的故乡。我只是觉得,罗德岛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家人,而这就够了。】
【对一个醒来时一无所有的人,这样的安眠已过于隆重。】
【而现在,我把我家的钥匙给你。】
【我不要你像我一样做太多,想太多。】
【凯尔希可以去寻找她的‘解药’,可露希尔可以去寻找她的‘发现’】
【而我希望你可以守着你的家,等着你的家人回来。】
【那时候,你要离开书桌,离开工作,离开办公室,离开文字与数字,那些只有我这种无可奈何的人才会仰赖的贫弱的媒介。】
【你要打开门,无论外面是暖阳或寒风,是明月或狂沙】
【你要对他们说,以你全部的爱全部的善全部的悉心与全部的信仰,以你还未来得及给我的全部的全部】
【‘快进来吧’】
【‘我在等你啊。’】